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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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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水拍打著堤岸發出含混不清的堆棧聲響,進撲然後退卻,組織新一波的攻擊。空氣中滿是鹹澀的海腥氣。

此時是深夜十一點,天地之間是一片蒼莽的鉛灰。因為是秋季,天空理應會比以往幾個季節顯得更開闊也更幹凈一些,但在這個地方卻看不清楚,因為霧。

由海水蒸發或是別的什麽原因形成的海霧彌漫了整個村子,它們將村莊團團包圍,也將這裏的陸與海以極其迷幻的方式連接在一起,使得行走其中的人們常常難以分辨哪裏是水,哪裏又是路。

但這對於他來說就無關緊要。此刻他一手提著一個吊桶,另一手拿著一盞風燈正行走在霧氣彌漫的小道之上。因為濃濕霧氣的包圍,他的頭發已經被徹底浸透耷拉在了額上,手中的風燈僅能照亮前方幾步的距離,但他依舊走得極之穩妥。

他已經在這條路上這樣走了幾年了,哪怕閉上眼睛也能找到方向。

他就這樣在這個萬籟俱寂,僅有海潮濤聲的半夜獨自一人出了村口,熟門熟路地沿著一條曲折的小徑向西北拐去。最開始還是水泥路面,後來就變成了古舊的磚石道路。

飽潤了海霧的石塊滑膩又冰冷,踩踏其上時甚至讓人懷疑是否踩上了水蛇濕冷的背脊!

他沿著這條小徑曲折向上,越靠近目的地,濤聲便越發清晰,而迷霧也就隨之變得越重,很快,就連風燈也幾乎失去了作用。

他就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

一陣海風忽而吹過,為他撥開迷霧,在他的眼前頓時出現了一個黑漆漆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座看起來幾乎高聳入雲的石造古燈塔,經年風吹日曬的剝蝕,使得塔身外灰黑色的臺座墻面產生了不少開裂,石灰泥剝落,露出了裏頭斑駁的磚體,濕漉漉的青苔就東一塊西一塊地貼在那些古舊石磚的表面,像一個人臉上貼著的一塊塊遮掩缺陷的狗皮膏藥。

他掏出口袋裏僅為他所有的鑰匙,熟門熟路地打開面前的木門。門軸因為前些日子添加過潤滑油,滑動得毫不費力,但被濕氣泡脹了的門扇就給他添了一點麻煩。他花了點力氣,才將門完全打開。塔裏面是個純黑的空間,他走進去,將一直提著的鐵皮桶放下,然後闔上門,打算落鎖,可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啪嗒啪嗒」,好像是被海潮卷上岸的魚類在瀕死關頭掙紮,以尾鰭拍動地面的聲音,「啪嗒啪嗒」,又好像是有個人在行走中不斷踩踏淺水窪所發出的聲響。

是哪一種?

他疑惑地側耳傾聽。

「啪嗒啪嗒」,那聲音似乎就在門外不遠的地方響起,並且還在逐漸靠近。他將闔起的門重又打開,戒備地向著外面張望。迷霧又再合攏了厚重的簾帷,外界靜悄悄的,只有海潮濤聲經年不歇。

「有誰在嗎?」他喊了一聲,沒有人給他任何響應,看起來是他聽錯了。

他關上門,小心地落了鎖,這次沒有再聽到那奇怪的聲響。

「果然是聽錯了。」他想,將風燈掛到了底層的掛鉤上。

昏黃的燭光照耀出塔身內的大致景象。這最底層的空間十分寬大,但幾乎沒有什麽擺設,除了一道螺旋向上的石梯,便只有近門處的一套陳舊桌椅及一個老式儲物櫃。他從櫃子裏取出毛巾擦了擦頭發和臉,然後彎下腰揭開了鐵皮桶蓋,隨之,一股濃郁的芬芳便飄了出來。

說不上來是什麽味道。像是果實成熟的芳香,又像是傍晚鄰家的煙囪裏冒出的飯菜香氣,但那桶中所映照出來的只是一汪琥珀色的液體,是燈油。

他取下燈罩,在燭火上點燃了火折子,然後提起桶開始爬樓。塔壁上每過一截便有一個嵌進壁中的燈臺,他用鐵勺從桶裏舀了燈油,挨個小心加入到那些燈臺之中,跟著用手裏的火折子點燃。燭火「啵」的一聲跳起來,散發出黃色明亮的光,也映照出他一個大大的影子。

他沿著螺旋階梯盤旋向上,一一為那些燭臺添加燈油,隨後將之點燃。黃色的燭光隨著他的步伐盤旋向上,若從窗口看進來的話,大概就跟有根明黃色的帶子緩緩纏繞住了整座燈塔一樣。最後,他來到了塔臺頂部的發光部分,燈籠室。

這真的是一座很老很老的燈塔了,所以完全沒有現代化的電力設備,有的只是塔臺中心一口碩大中空的石砌燈座,燈座中盛著的燃燒物提供光源,手搖機械裝置用來調節透鏡的位置,將光線聚焦並向外界輻射出去。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距離淩晨還有十分鐘的時間,過了今夜,他的任務就完成了,他自由了。從此他會有很多時間來做那些他一直想做卻沒能完成的事情,比如,去島外見見他多年不見的親妹妹。

當然這必定會遭致村人的非議,但他僅僅是這樣想著,心情就不由得輕松到幾乎要哼起曲子。

他打開燈座的蓋子,將手中的整桶燈油兜底倒了進去。然後,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包著的東西。這還是他第一次使用這種東西,那是代代相傳的物品,雖然不知道來歷,但每一個點燈人到完成任務的時候都必須使用它。

燭火下他第一次看到那東西的模樣,那是一塊類似凝固奶油一般軟而香的長方塊,捏在手中幾乎都可以感覺到它正在慢慢融化。

橫豎也就是助燃的東西吧,雖然他並不明白這條早已廢棄的航線和這座早該廢棄的燈塔為什麽每晚都需要有人來點亮它。

他將那塊軟膏丟進燈油裏。那東西本來帶著股奶脂一樣的清香,一旦沒入燈油中,竟然便有股刺鼻的氣味溢出來,他忍不住後退了兩步,掩著鼻子看那東西慢慢沈入到清澈的燈油之中,越變越小,越變越小,直到消失不見。他最後調節了透鏡的位置,將火折子丟了進去。

大火幾乎在瞬間就爆發了出來。金色堪比太陽光輝的火光熊熊跳動著通過透鏡,聚焦後,氣勢萬鈞地射向遠方。

他舒了口氣,工作完成了!

然而就在那時,那奇怪的「啪嗒啪嗒」聲忽而又再度響了起來,這一回,竟然就似乎貼在下方的塔壁外側,就好像有誰正垂直行走在塔壁上一般。

他嚇了一跳。

「啪嗒啪嗒」,那聲音還在響動,並逐漸向著塔頂靠過來。他一時拿捏不準是該逃跑還是怎樣。

到底是什麽東西?

「啪嗒啪嗒」的聲音一路蔓延上來,幾乎就像要進到燈籠室了,卻在他最緊張的時刻,突兀地又消失了。消失的方位依稀在燈籠室外側的狹小弧形露臺下方,那裏以前是給檢修人員立足用的。

他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朝著露臺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看。被火光映亮的狹小平臺上,什麽也沒有。他又看了一陣,終於還是忍不住走了出去。

他慢慢靠近剛才最後發出「啪嗒」聲響的那個地方,探頭出去看。露臺的圍欄下方是一片濃稠翻滾的霧氣,因為高度的關系,看起來愈發黑稠猙獰,活像沼澤地裏的泥怪一樣,但此外並沒有什麽異常。

什麽也沒有啊!

他暗自疑惑著,直起身來。忽然塔頂的光束竟然向著他那個方向照了過來,太過耀眼的光芒逼得他馬上背過身去。光線就如同一柄利劍,在瞬間切割開了茫茫黑夜,將遠處濃霧背後的景致一清二楚地展現在他眼前。

那是!?

他赫然睜大了眼睛,雙手牢牢扒住圍欄,向遠方眺望過去。因為他的註意力全副都集中在遠處,因而失去了根本的警覺心,等到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確定遲了!風聲傳遞來殺機,他的眼角似乎瞥到了一閃而逝的尖銳光芒,緊跟著,他聽到了肌肉骨骼被撕開的聲音。

那是從他自己身上發出的!

他低下頭,只來得及看到一截雪白的亮光迅速消失不見。

「哧」的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從身體裏飆射出去,隨後霧氣便忽而都湧上前來將他包圍,他的耳中傳來了一疊連聲的「啪嗒啪嗒」聲響,仿佛有數百個人踩踏著成千上萬水窪在他身旁快速行走一般。

狂風在身邊大作起來,濃霧在一瞬間都被吹散,遠處的景致也因此愈發分明。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那景致在他眼裏盡是顛倒的。在他看清那景致的時候,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快要死了,因為他在墜落,從塔頂……

火車喇叭裏傳出悅耳的聲音:『親愛的各位旅客,您所乘坐的K573次列車即將到達前方盲山車站,請下車的旅客帶好您的隨身物品,做好下車準備。』

杜海燕有些恍惚地從夢中醒來,封閉的車廂被人氣蒸得發燙,可她卻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作那個夢,夢裏依舊濤聲交疊,大霧彌漫,而依然,她沒能搞清楚在自己兄長身上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從對座伸來一只白皙的手,手的指節修長,姿態優美,光看那只手就能知道它的主人是怎樣美麗的一個人,此刻那只手上拿著一方幹凈的素色手帕。

「擦一下吧。」那人說道,聲音動聽而幽冷,與他的相貌如出一轍。

這是一名男子,卻當得起「絕色」二字。或許會有人因為這兩個字而聯想到屏幕上的明星或是漫畫中虛擬的美男子,但這名男子的美與這兩者完全不同,既沒有前者的世俗也沒有後者的虛幻,他美得很真實,卻也美得很冷。簡單來講,他吸引人的目光,卻沒人敢用驚艷的目光打量他。

「謝謝。」她小聲說著,接過那只手上的手帕,指尖觸碰到的是冰一樣的感覺,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又作那個夢了?」對方問道,端正的臉龐上蹙起了一對秀麗的眉,這使得他看起來有些嚴肅卻也平白添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媚。這是一種很奇特的矛盾,雖然嫵媚,但依然是冷的。

「嗯。」她低聲說著,拿著那方手帕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拭去了額頭的冷汗,「還是和以前一樣,到點燃了燈籠室為止就結束了,沒有再夢到其它的內容。」

「哦。」那人應了一聲,闔攏手上的書本,「收拾一下,我們下車。」

走出盲山車站,一股撲面而來的山野氣息便沁入了祝映臺的肺腑。與大城市的渾濁空氣不同,盲山市因為位置尷尬,始終沒能等到開發的機會,故而還保有著幾十年前的樣貌。遠遠望去,低矮的民房灰撲撲地匍匐在一座高大的大山山腳,就連本該最熱鬧的火車站附近也凈是一派蕭條。

蕭條,但卻廣遠,這麽望過去,倒也顯得很清靜,尤其是在這樣秋日的清晨。

杜海燕指了指一旁的小巴車站:「我們要坐小巴去碼頭,大概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然後再乘船擺渡過去,一共是將近四個小時,這樣可以嗎?」她小心翼翼地征詢著同行人祝映臺的意見。這個有著與傳說中悲劇人物諧音名字的美麗男子,雖然寡言少語,卻有著不容忽視的威勢,不動聲色間便傳遞著無形的壓力。

祝映臺沒有即刻回答杜海燕的問題,他看了看表,隨後問她:「幾點開車?」

「呃,大概還有十五分鐘吧。」

「你餓不餓?」

「啊?」杜海燕吃了一驚,隨後才想起來因為連夜趕路,兩人都還沒顧得上用早點。

祝映臺看向不遠處附屬於火車站的小餐廳說:「吃了早點再走吧。」說完,便徑自走了過去。

小餐廳只有十來平方公尺,擺著三張桌子。門口有個頭發花白的大媽守著爐子,還是那種老式的煤餅爐,上頭擺著口煮茶葉蛋的鍋,屜子裏是蒙著布的玉米饃饃和白面饅頭。祝映臺買了幾個饅頭,要了熱水,和杜海燕在桌邊坐下來就餐。

杜海燕這才終於忍不住偷偷拿眼去瞧祝映臺。

這個美麗的男人如果不論性格和身分,其實很符合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形象,但一想到自己會與他相會的原因,取代綺思的便只剩下濃濃的不安與哀愁。

祝映臺是個通靈師也是名私家偵探,而杜海燕是他的委托人。

杜海燕的父母在十二年前離婚,她隨母親定居B市,而兄長杜海鷹與父親杜國亮則留在了盲山市外一座海中孤島上的鳴金村。兄妹倆的父母如今已分別過世,只餘下這一雙兄妹靠信件與偶爾的電話聯系。而從今年過年以後開始,杜海燕卻再沒有收到過兄長的一封來信與一通電話。

剛開始杜海燕只以為是兄長忙碌,然而不久後她卻開始不停地重覆著作同一個夢。夢境從最初的模模糊糊到日漸清晰並最終成形。在夢裏,杜海燕重又回到了自己闊別多年的家鄉盲山市鳴金村,在一個海霧彌漫的夜晚,一遍遍重覆著行走在一條為濃稠霧氣包裹的街道上的舉動。她提著風燈,穿越迷霧,獨自走過寂靜無人的街道,她折上海岬,打開燈塔門,爬上燈塔,她一一為壁龕中的燭臺添油,最終點燃古燈塔頂部燈籠室的燈籠……

醒過來的杜海燕仔細回想著夢中的一切,逐漸懷疑自己夢到的很可能是闊別十二年的兄長杜海鷹所見到的景象。而經過長達半年的去信聯系及致電詢問,在屢次被忽視或是推諉之後,遠在B市念大學的杜海燕終在月前接到了遙遠家鄉陌生人的來信,信中提到她唯一的親兄長,也是如今唯一的親人杜海鷹在今年年初不明原因地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杜海燕終於明白,自己所夢見的或許正是兄長失蹤前看到的最後景象!然而,杜海燕所有的夢境都只到點燃燈籠為止,她並沒能看清夢境的最後,杜海鷹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出於一種血親的直覺,她認為杜海鷹已經被害,而他被害的緣由卻無法傳遞出來,因此只能通過夢境一遍遍地提醒妹妹,訴說著自己的冤屈。為此杜海燕通過別人介紹,找上了祝映臺,一個專以捉鬼降妖為生的人,請其為自己尋找亡兄的鬼魂一敘,這才有了兩人的盲山之行。

祝映臺很快用完了早點,他的食量很小,甚至比杜海燕這個女孩子還小,仿佛依靠水和一點點食物便能活下去,再搭配上他超乎日常生活概念的美貌和冷冰冰的性格,有時甚至令杜海燕錯覺,面前的男子也許也不是人吧。

「怎麽?」被專註目光打擾到的祝映臺微側了臉問,使得杜海燕尷尬無比。

「沒、沒有,我是看外面好像有個人。」

這只是杜海燕掩飾尷尬的無心之言而已,卻似乎一下子觸動了對方。片刻之間,祝映臺臉上表情遽變,生動而劇烈,掙紮、興奮、喜悅、哀愁……杜海燕還從未在祝映臺臉上看到過如此「人性化」的表情,他飛快地立起來轉過身去,掃視了一圈外面,問:「在哪裏?」

「啊?」

「人在哪裏?」

「可、可能走過去了吧。」

「什麽樣的人?男的女的?什麽年紀什麽打扮?」祝映臺一口氣地問著,口氣隱含矛盾,似乎很抗拒卻又似乎很期待,他像是在等一個人出現,卻又害怕那一個人的出現,蒼白的臉上不自覺地泛著紅暈,這使得他冰封在凍土層中般的美感一下子便鮮活而親切起來。杜海燕忍不住想,祝映臺口裏的那個人一定是個對他很重要的人。

「是個老人。」杜海燕撒著謊,然後看祝映臺愕了一下,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一般,清了清嗓子坐下來,而寒霜便重又在他的面上掛起。

「哦。」他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結束了談話。

前往碼頭的小巴上一共只坐了五個人,除了兩個本地居民,祝映臺和杜海燕,另外還有一名看起來六十多歲形容清臞的瘦老頭,他似乎是獨自前來旅游的客人,背著一個碩大的登山包,打扮得樸素而精幹。祝映臺與杜海燕上車的時候,倚窗小寐的老人忽然睜開眼睛看了他們倆一眼,隨後便又閉起了眼睛。

車上無人交談,每個人都似懨懨思睡,就連開車的司機都讓人有種不太放心的夢游感。祝映臺與杜海燕撿了後排靠窗的位置坐,直到坐下來後,祝映臺才發現,原來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還有一名乘客。

這人大概是最早上車的,此刻正大剌剌地平躺在末排座椅上補眠,他的個子很高,看穿著應該與祝映臺年紀相仿,一身的運動休閑裝加籃球鞋,臉上還蓋著頂鴨舌帽。

祝映臺在看到那人身形的一剎那就像被電到了一般彈跳起來,他的腦袋狠狠磕到了上方行李架,發出巨大的一聲,鄰座的杜海燕吃驚地望著他,車廂內的其它人也都轉過來看他,只有祝映臺渾然不覺,甚至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他只是傻兮兮地看著面前的人。

是是……他?

那個人大概也被這突來的巨響吵醒了,先是腿動了一下,隨後,他伸出手,慢慢揭開蓋在臉上的帽子坐起來。

「怎麽了?」他含糊地問著,顯然還未睡醒,一面忙著往臉上架眼鏡,平淡無奇的臉孔以及亂蓬蓬的瀏海表明他並不屬於祝映臺認識的任何一人。

不是他。

「出什麽事了嗎?」青年男子疑惑地問著,表情略顯不安。

祝映臺不置一詞地轉過身去,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閉上眼睛,直到這個時候,才有鈍鈍的痛從後腦勺傳過來,火辣辣地抽動著神經一跳一跳。

『呵,自找的。』他在心裏嘲諷自己。

車輛在穿山公路上蜿蜒前行了兩個小時後最終抵達碼頭,此時車上的乘客剩了四人,祝映臺、杜海燕、老人和那名年輕的男子。

小巴在陰沈的天幕下駛離後,年輕男子主動走上前來向他們打招呼:「你們也是去金銀島嗎?」

杜海燕的故鄉鳴金村所在的小島就叫做金銀島,名字雖好聽,但卻與英國作家史蒂文森小說中藏滿了金銀財寶的島嶼完全不同,那是一座封閉、落後也貧窮的海島,使用這樣的名字與其說是一種憧憬倒更像是一種諷刺。

「是啊。」杜海燕代替兩人作了回答,祝映臺立在一旁,並不開口,只是謹慎打量對方,而那名老者則獨自立在碼頭,遙望著海面,看起來不太愛與人打交道。

「我也正要去那裏度假,不如結伴一起走吧。」青年自我介紹著,很快雙方互換了基本訊息,青年名叫鄭浩瀚,是B市一家網絡公司的職員,這次是在一個驢友論壇上看到金銀島的介紹,所以獨自前來旅游。

「這位老先生怎麽稱呼?」青年性格很是自來熟,與祝映臺他們打完招呼又去結識老者。

老人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姓王,王林甫。」他頓了頓,似乎想到什麽,補充了一句,「我在C大工作,是名歷史老師,聽說金銀島上有座戰國時期遺留下來的古燈塔,所以想去看看。」

「那應該要稱呼您王教授了?」

「不敢,叫我王老師就可以。」

「那座燈塔竟然有那麽久的歷史了?」杜海燕也忍不住插嘴問,「我以前只知道那是座古燈塔,想不到竟然有幾千年歷史了。」

「那座燈塔在歷史上記錄得很少,不知道反而比較正常。」王林甫說話的時候,有種正在傳授課程的引人入勝的口吻,「杜同學是金銀島本地人的話,想必對那座燈塔一定很熟悉了,也許我還有要請教杜同學的地方。」

「呃,其實也不算是了。」杜海燕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出生在金銀島,不過七歲的時候就搬離了那裏,所以可能幫不上什麽忙。」

「哦,那麽祝先生呢?」王教授似乎忽然就對幾人有了興趣,轉而和顏悅色地詢問祝映臺。

「我不是。」

除此之外只有沈默。或許看出祝映臺不願多言,王林甫後來便只識趣地和杜海燕等人交談。船只在幾人的攀談中緩緩駛來又靜靜離港,祝映臺上船後獨自坐在一側,將目光放向窗外。

現時不過是深秋而已,但渤海已經顯示出冬季將要到來的先兆。灰藍色的天空下泛著清冷色澤的藍黑色海水,間或有幾只疲倦的海鳥飛過,除了翅膀撲棱的聲響,連鳴叫都吝於發出。盲山很快被拋在了遙遠的後方,取而代之的是純然海水的包圍,無邊無垠,仿佛這個世界上除了水便什麽也沒有。

「在看什麽?」鄭浩瀚卻不肯放過祝映臺,「怎麽不跟大家聊聊天?」

祝映臺已經懶得去理睬這個莽撞冒失的年輕人,只淡淡應了句:「不喜歡。」

「那我陪你吧。」鄭浩瀚得寸進尺地一屁股在祝映臺身旁坐下來,對於祝映臺投來的冰冷註視一無所覺。

「抱歉,我很不喜歡……」

「哎?那是什麽?」鄭浩瀚魯莽地打斷了祝映臺,伸手指著外面問,「灰塵?」

祝映臺調過頭去,因為一瞬模糊的視界,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隨後才發現那並非他本人所造成,不知何時,淺淡稀疏的迷霧從海上飄來,將整艘渡船無聲無息地包圍起來。

「呀,是渡霧!」杜海燕叫了一聲,話音裏卻透著淡淡的興奮。

王林甫也湊到窗邊,他伸出手,冷不防將舷窗推開,立時便有一股濕潤的海腥氣撲進了船艙。在船側七、八公尺以外已經失去了可見度,海霧從初期的稀疏淡薄迅速變得濃郁厚重起來,直至伸出手去,便能頃刻感覺到潮濕水氣在手上凝聚。王林甫縮回手的時候,整個手掌都已經冰冷透濕。

「這個季節渤海應該已經過了霧期,怎麽還會有霧?」他疑惑地看著外間自語。船艙中的日光燈已經打開,對照著霧氣彌漫的陰暗外界,光影的對比反而更令人覺得不安。

「因為那個是渡霧啊,對了它還有個別名叫龍吐息。」杜海燕以懷念的口氣說著,「嗯,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們鳴金村過去有個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這片海域中曾有一條神通廣大的神龍,金銀島便是神龍守護的島嶼。島上有神龍的宮殿奴仆,還有數不盡的金銀財寶,像我們鳴金村的村人就是神龍奴仆的後裔。」

「金銀財寶?」鄭浩瀚驚訝地挑起一邊眉毛,這個無心的舉動卻令祝映臺心中又是一跳,太像了……

「對對,所以叫金銀島嘛!因為島上有太多的奇珍異寶,當時總有人想要偷上金銀島盜取寶物,對神龍不利,為此,每當有人想要登上金銀島的時候,神龍便會吐出龍氣將金銀島遮蓋起來,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能通過渡霧到達島上,而心懷不軌的人則將永遠迷失在渡霧之中,所以,渡霧是不分季節天候地點出現的。」

「這麽說,每當有人想要上島,就一定會出現渡霧?」祝映臺微微瞇起眼睛,黑色的眼眸深不見底,仿佛一口深井。

杜海燕一下子有些看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說:「其實也……也不一定是這樣,只不過我從小就聽著這樣的傳說,渡霧具體形成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渡船在這樣的濃霧中前行不會出事嗎?」鄭浩瀚問。

「啊,這個不用擔心,」杜海燕說著,手指向側前方,「你們看那裏。」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但見一道光芒猶如利劍一般,劈開重重濃霧,越過海面,直向他們指來。

「那就是古燈塔發出的燈光,我們村裏的孩子都管它叫光道,只要有這座燈塔,渡船就不會出事,傳說那是神龍特意留給我們村人進出的道標。」

「原來如此。」

祝映臺在眾人的感嘆聲中,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去,濃重的霧氣在觸及到他手掌的一瞬間,居然如同活物一般,由四面八方滑開去。他收回手,看了一眼,幹燥的手掌,一點濕氣也沒有沾到。

祝映臺微微皺了皺眉頭。

渡船在兩小時三十五分鐘後平安抵港。鳴金村一周只有兩班渡船,周三下午四點與周五上午七點,周五的船只用來載人,周三的船只則多半用來交易當地村人種植的作物、編織的手工藝品並補給日用品,所以事實上,一般人要進出鳴金村一周只有一次機會。

這的確是一座封閉又貧窮的海島,物產貧瘠不算,不知為何,更出於自主意願而將自己隔離在了現代社會以外。

祝映臺和杜海燕從船上下來,鄭浩瀚緊隨其後,王林甫則行動靈活地背著他的大登山包走在最後。

島上的霧氣比起海上確實要稀薄許多,似乎正如傳說所言,渡霧是神龍對金銀島的庇護,只要通過了考驗,便能順利登上這座傳聞中藏滿奇珍異寶的島嶼。

鄭浩瀚忍不住在一旁打趣:「看來我們幾個人良心都不錯。」

祝映臺沒有搭理他,他環視著四周,想對這座小島留下一個最初的直觀印象。

順著港灣可以看到,金銀島的海岸線呈彎月內凹走向,方位由東南斜向西北,整座島也體現出西北高東南低的態勢。在木頭鋪設的碼頭後,水泥鋪成的唯一道路曲折通往海島深處,占領全島制高點的標志有兩處,一處是由此處立足點看去略偏北的島頂訊號接收站,另一處,則是左手邊離海港較遠處西北海岬之上那座高聳的古燈塔。

此刻在稀薄霧氣的點綴之下,這個古老的巨人屹立在黑色巖壁上沈默不語,顯得格外高深莫測。環形塔頂上的光劍依舊霸氣外露地直指大海,劈斬濃霧,而從近處看,似乎又更多了幾分令人肅然起敬的肅殺之氣。

島上的生態環境保持極佳,郁郁蔥蔥的林木幾乎遍布整座島嶼,海風吹過,便能聽到枝葉互相摩擦的樹海之聲,仿佛與海濤唱和般的心有靈犀。

祝映臺走了幾步,木條搭建的碼頭上此刻看不到除了他們四人以外的任何人,附近也沒有民居,港灣裏繋著一艘小木船,卻不知在海水中孤寂地漂泊了多久,船舷浸在水中的部分已經滿是青苔和貝類附著物。

所有的一切都看起來蕭條和冷落,仿佛一上島,時光便自動倒回幾十乃至百年,只有一片地方略有不同。

祝映臺看向燈塔右側偏下的部位,茂密的林帶到了那裏突兀地中斷了一大片,像有個冒失的理發師新手在顧客的腦袋上誤推了一剪子般,大片的樹木被砍伐,取而代之的是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建築屋頂,建築外緣都蒙著防水布,不知道造得是什麽。

「我想先去燈塔那裏轉轉,幾位要是有事找我的話可以打我電話。」王林甫在紙上匆忙寫了排數字,遞給杜海燕,隨後向三人揮手告別。

「那麽我也先去辦點事。」王林甫才離開沒多久,鄭浩瀚也緊跟著說道,同樣遞過一張紙來,卻是直直對著祝映臺,「祝先生,我的電話和旅館住址都留在上面,你要是有什麽事,可以隨時聯系我,務必!」說完也不管祝映臺樂不樂意,就將紙片往祝映臺手中一塞,飛快地向兩人揮揮手,跑開了。

祝映臺攥著那張紙,有一瞬想就這樣將之丟棄,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揣到口袋裏,對杜海燕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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